记忆中的外婆总会在外公面前唠唠叨叨个没完。外公去镇上买东西,她会说:“张老,要早点回来啊。”外公出去钓鱼,她会说:“张老,不要去太远啊,最好找个伴一起去。”外公在外打牌,她会说:“张老,不要玩得太晚啊,我等你回来吃饭。”……“张老”总是沉默着,推着辆“永久98”的老式自行车就“吱悠吱悠”地走了。我想,他定是和我一样,嫌这老太太啰嗦吧。
记忆中的外公总会在外婆面前责怪她各种各样的小事。外婆大热天的还在农田里忙活,他会说:“唉哟,时间这样多,怎么偏在这时做?”外婆在客厅厨房间忙前忙后地穿梭时,他会说:“你就不能消停会?”……外婆也是沉默,不作任何解释。我想,她许是意识到自己真错了。
那次,外公因为生病去城里住院。我还窃喜——外公总算不必面对外婆的唠叨了!
然而医院竟确诊外公的病由于发现过晚已经无法医治,外公只能回到乡下。抵家时正值夕阳西下,残红的晚霞像染料肆意泼洒于阴沉的天空。奄奄一息的外公躺在床上,呼吸微弱,却紧握着外婆的手。他们就那样无言地注视着对方,时间仿佛静止在空气中。我心头某处微微一颤,似乎读懂了些什么。
时光打马就过。
从那天晚上伤心欲绝的嚎哭,从外婆那双一直红肿的眼睛,一晃就到了半年后的祭扫的时间。我原以为很快便会结束,不曾想,外婆从抽噎着,渐至放声大哭,最后竟坐在坟前不肯走了。她不断用手锤打着坟包,似乎想要唤醒沉睡的张老。早过了草长莺飞的时节,田垛上只有枯黄的稻草堆里时不时吹出一两束稻草怏怏地飘散。外婆锤打坟包时那颤抖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我的心口。
后来,也就是现在的外婆,总还是不厌其烦地向我们描述她在梦里与外公相遇的情景。她总说,外公在夜里就会来到她床沿,一语不发地站在那儿,轻轻地朝她笑;她总是可以对着那个挖耳勺兀自怔怔地发好久的呆,因为外公知道外婆闲时最喜掏耳朵,在返乡前的那个中午,特地一个人走遍一条街给外婆买了这样一个小玩物;她总还自言自语:“张老,你到底是去哪了呀……”
我后来方才明白之前的自己错得有多离谱。那些唠叨和责怪实在是最暖心的问候,在相守的漫长时光里润泽着一份不言不语的深情。想起黄碧云口中的温柔事物,轻若不存在但必长久坚定,我突然觉得外婆外公的爱情值得我用一生去仰望。
生命彼此重叠的47年里,奏响老一辈爱情的,原是再平淡不过的家长里短与柴米油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