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顶有无量寺。经年累月香火繁盛,不曾衰竭。
山背后有一条溪流淙淙而来,哗然而去,看不见头,看不见尾。就像是长河里的光阴,并不知从何处来,归何处去。
我在这无量山的岁月经久,早已不记得来时的年岁。无量寺的人来了走了,一批又一批。无数张陌生面容层层覆盖上之前那些同样陌生的面孔。
我不曾离开。我在这里等一个人。
那个人说,生生世世,只要来得了就一定会来。( 文章阅读网: )
我信。生生世世,只要我能够等,我便一定要等。
千年万年。我依旧粉色轻纱,轻盈弱柳身姿;仍然轻妆黛眉,薄幸桃花面容。唯一改变的,是我盈肩黑发一寸一寸长,漫过腰间,流过脚面,往无量山根底盈盈淌下。
而我等的人,一直都没有来。
这天,无量寺来了一位老妪。她盈头白发如雪,脸上皱纹纵横交错,像是刀刻上去的一般深。她佝偻背脊,腿骨节部位突出的厉害。
老妪走进无量寺,笔直的朝我走过来。
“你该走了。”
她用一双尖利的眼睛瞪着我,干裂紧缩的嘴唇缓缓蠕动出一句话来。
我讶然的睁大双眼。她是第一个能够看见我的人。无量寺的香客在我身体上穿梭往来,没有一个人可以感觉到我。
“我要等一个人。等到了,自然会走。”
我摇摇头。
“他不会来了。”
她的声音还是冷冷的,仿佛要穿透我的身体。
“不,他说过一定会来。”
“那么,你听我讲个故事吧。要是我的故事讲完了,他还没有来,你就随我走吧。”
说完,也不等我应承,她便找个蒲团打坐。深吸了一口气,她的声音仿佛从隔了年代的时光里传来,缥缈若虚。
唐懿宗时。洛阳。
彼时洛阳西郊的枫叶正红的似火。那漫天如火如荼的红色风卷着云幔着,连着天边晚霞和浓厚的斜阳余晖,要烧起来。
前来赏枫的人络绎不绝。成群结队的,欢声笑语不绝;形只影单的,亦明晃着面容。且行且诗,看过霜叶飞红,不知归处。
然此刻红过二月花的枫林魅力,也抵不得铮铮欢奏的击筑声。几乎所有人都停下脚步,去找寻枫林深处传来的细雅丝竹音,配着合拍的筑音,一点一点敲进人心里去。
你一定从未聆过这样的筑音。并不与这漫天荼蘼的红色相承,你在这血色深林里辗转,却忽然眼前一亮,深谷探入。幽幽都是蓝色雪花,铺过青山,落满松柏,飘入溪河。青山是碧落的青山,松柏是翠挺的松柏,溪河是清透的溪河。一件一件都是孤独忧郁的,却又相互融入,连成柔和一片,琳琅世界。你的眼中还看着红枫璀璨多姿,在在都是盎然热情,你的心却已然沉静,悠悠起了相思。相思着谁人并不知,却只是相思。每一点零落的筑音中都翘首顾盼,情意乍现,却似乎含愁。情是少女情怀总是春的那种情,愁是年少不知愁滋味的那种愁。
那女子粉色轻纱,柔韧如柳。黑润青丝用一只简单翠玉簪斜斜挽着,长发如瀑流泄而下,覆盖住那娇小轻盈身躯。她眉眼精细雕琢,玲珑一副桃花面容,一个抬眼,一记眼波都荡着妖媚蛊惑,看一眼,魂魄被生生的摄了去。
她并非刻意。她只顾纤纤玉指如一双翻飞相逐的蝴蝶,在那器乐之上欢舞挑逗。她抬的眼,流动眼波,只是为那声色销魂。那轻纱裹着柔润细致一双手臂,娇柔满盈身躯如那清幽山寺中空落傲枝一朵,盛开的桃花。
桃花悠悠临枝,可曾见众多欣赏目光中,最炽烈狂热的那一双?狂风骤雨一般热爱,注定要打落一地缤纷。女子有一刻以为,那该是爱情。只曾传说般听闻,还未曾经历,但是必如这秋枫般灿烂美好。
嫁了他。那雄鹰一样的男子,高挺雄壮气息粼粼。他的目光自始至终如火焰般纠葛缠绕,一刻不能离开她。她被他看着,感觉自己如世间最珍奇的宝物,被他捧在手心里呵护备至,满足了少女时代所有的虚荣。
渐渐的,却为何不能再忍受?她花前月下吟诗作赋,他空用一双眼睛痴绝凝望,却不能与她和。她在弦上玉蝶翻飞和风细雨给他滋润,他空用一对目光追随纠缠,却听不懂她心。她忽然异常烦躁,他不懂,他不懂,他不懂!他空给了绝世热烈的喜爱,给这样七巧玲珑的她,却怎么够?
她的心仿佛脱水而出的鱼,被一张无边无际大网密密网住,剧烈挣扎却不得脱,望着身下那清波荡漾水面,只觉得自己快要干涸死去。
整日里懒于梳妆打扮,只病恹恹的如行尸走肉。他买了各种各样珍稀玩意来逗她开心,尽是玉石古董那些东西。她要的根本不是这些!他明明也不懂赏析,只是附庸风雅,看着看着,连同他那讨好的笑容,一并让她觉得作呕。她心烦气躁看着他,欲哭无泪。这样的日子,生不如死。
白天异常让她期待,他去公衙,下人们都远远避着,她才一个人可以清静,继续眷顾那些少女时代一直存在的心思。越是眷恋着,就越是伤悲起来,这辈子,竟是与那些心思念想中的日子再无缘由。失之交臂,再也不能回去。
行至墙垣,终于掩面哭泣。这墙,隔断了她所有心念向往,关闭了她所有梦寐理想。此生就要这样枯燥的老死斯墙,犹如飞蛾扑进了无边缠绕的蛛丝网,无力的挣扎,最终竭力而亡。
若非遇见这个同他一般美好的少年,她这此生,怕合该如此断了念相,然后被病痛折磨去了心神,憔悴而逝。
可是这日,她听见了朗朗的读书声,铿锵顿挫,伴随着虎虎生风的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。她不自觉的贴近了墙壁,那里有一扇终年封闭的大门,透过门缝,她看见了他。
那是个白衣的少年,身躯如行云,剑法如流水。他将诗句透过剑法,完美地演练。忽而,他身形猛然一个腾跃,跃过墙垣!
他唇齿美绝,身修丰仪。穷尽毕生,她都不曾见过如此丰姿卓绝的男子,翩翩美丰仪。
同时,他也看见了她!
轻盈若柳,桃之夭夭。
他竟似疯狂。本暗想到此生与外界无缘,与那男子无缘而病倒床榻的她在接到女仆送来的他的情诗时,她忽而觉得,哪怕就此逝去,亦无憾!
执笔而起,与他片笺传情。终于在夫君公府值夜,同赴鸳鸯池!
爱情就是悬于终年雾霭的山崖上,那朵千年才绽放的奇葩。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,悄然而放,顺忽颓败。
夫君满面怒容冲进内室,将他的衣料扔在她面前。她不辩解,反而笑得轻松,来迎接他劈头盖脸的鞭笞!
这柔弱身躯怎禁得起这般摧残!瞬间,那女子已是气绝。夫君将她只往郊外一埋,外称暴病身亡。
怎样都好,他说过,一定会来找她的!于是她独自前往约定的地点,无量山。
他正在夫君府上拜谢。次月吉时,迎娶齐国侯威远大将军孙女玲珑。
他在山神庙遇见玲珑,惊为天人。当下托父亲探听女子来由,方知是齐国侯孙女,正好是夫君上将。于是将与夫君妻通奸一事和盘托出,奉上白银千两告罪,请托成全好事。
那日夫君值夜,他佯装入室留下衣料与夫君,仓皇逃走。夫君证据确凿,将她鞭笞致死。
如此不贞洁的女子,留下只会败坏门声!
他如意娶得美娇妻,在她入土时刻,他高头大马,迎娶新娘。
他的名字叫赵象。
而枯骨荒埋的那名女子,叫做步非烟。
老妪面无表情地看着我。
“我的故事讲完了。”
故事讲完了,我等的人还没来。
“快跟我走吧!去那奈何桥边,喝了属于你的那碗汤。”
老妪站起来,手中凭空长出一根藤杖来。她猛地挥杖向我打来,彭一声落在我身上!剧痛难当,我只觉自己忽而溃散!
元神化作一颗泪状晶体,落在老妪的手掌中。我于泪光一闪间,仿佛又看见那日风云从容,墙垣上那腾跃而起的翩翩美丰仪的男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