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岁的时候,我在电视上看到甲。
他是著名运动员,当时正在转播他的一场比赛。他发球得分,慢镜头回放。镜头里他弓下腰,发球,等对方回球,臂上的肌肉紧绷,目光炯炯。对方回球下网,他直起身来的时候,一滴汗珠从鼻尖上掉下来。
15岁的我正在面临两件大事,一是中考,二是发育。那时老师和家长都对我们这些青春骚动的初三学生虎视眈眈,我校教导主任以两大“整死”为治学口号——逃学整死、早恋整死。那时我的数学屡屡不及格,我的胸部不时胀痛,而又偏偏在那时收到了一封“情书”。15岁的我已经学会了将这些烦恼“升华”为“疼痛”,可是我不能为“疼痛”找到出口,我在“疼痛”中不知所措。
镜头里的那滴汗珠掉下来时我的眼睛忽地离不开电视,我突然意识到电视里的是个男人而我是个女人,这种认知让我感到羞耻,却又吸引我脸颊发烫地把那场比赛看完。他输掉了比赛,这使那场比赛于我有了里程碑式的意义。在那之前,我的数学不及格、我不知道怎么处理那封满是错别字“情书”,我在胀痛。在那之后,我的数学仍然不及格,但那封“情书”于我已不是问题,而在他输掉比赛沮丧的表情中,我的胀痛突然也有了一种悲壮的意味,让我得以将其再度升华,由肉体的疼升华成离它位置不太远但意义绝不相同的心疼。
第二天,我上学后的第一件事是用红笔将“情书”里所有的错别字改过来,还给那个男生。然后我将甲的名字用细小的铅笔字写在数学书正中间两页的夹缝里,其实学校只抓早恋,不抓追星。但是,不,那是不同的,我决不是在追星。追星的小女孩们需要别人对她们的偶像的肯定来巩固自己的感情,但我不要别人肯定他,最好谁都不认识他。
自那以后我无时无刻不觉得甲就在我身边,于是我心如止水,我阳光坚定,我的数学成绩一日千里。是的,无时无刻不,等于每时每刻都,包括白天,包括夜里。夜里我躺在我狭窄的单人床上,穿着单薄的睡裙,想象甲躺在我身边,握住我的手,这样的想象使我脸红但放松,于是我快乐地入眠。不,我从来没有做过有关甲的春梦、任何梦。有一种说法——梦到喜欢的人预示着二人无缘。于是我坚定地相信我与他有缘分,这种相信后来被我偷换了概念,变成了我会嫁给他。以至于后来当我在高中暗恋我的后桌时,我觉得那是对甲的背叛。
我要说的乙并不是后桌同学。乙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,我们相遇在2005年,那年我上大二。乙是计算机学院某个社团的主席,该社团的主要活动是上门为女生提供计算机维修服务。乙同学高瞻远瞩地在就任主席前搞定了后勤部的主任,使该社团的男生成为唯一能顺利进入我校女生寝室的雄性生物,女生计算机维修业就此垄断,社团人数激增,乙同学顺利就任。
阳春三月,草长莺飞,乙同学穿着格子衬衫牛仔裤拎着螺丝刀敲开了我寝室的大门。他把我的电脑机箱从桌子底下拖出来开始修理,心无旁骛目不斜视,对我对面床室友MM堆在床下的一盆姹紫嫣红的内衣都视而不见,后来经我证实,他喜欢白色。数周后,我成功地以让他误以为他勾引了我的方式勾引了他,他表白、焦虑、再次表白、欣喜若狂。
不到半年我就发现乙其实是个极其腻歪的人。那时我已决定毕业后出国。于是乙同学见缝插针地对我表示他的不满——因为我每天要上自习背单词不能天天陪他,因为我显然没有准备一辈子陪他。他从未向我发火,他只是抱怨,他抱怨时甚至还怕我发怒,所以常常一边说一边用手掌摩挲我的背,作出安抚的姿势。我在精神上早就厌倦了他的腻歪,但我的身体不愿意离开他——我对他的气味以及他抱我的力度极其贪婪。终于有一天,他再一次委屈地、哀怨地、一边摩挲我的背一边倾诉他的不满时,我说要不我们上床吧。他很君子地说,你不要用这种方式证明什么,但他紊乱的呼吸使这句话丧失了效果和力度。我说不,我就是想。我没有把这句话说完,其实完整的话是我就是想让你闭嘴。
后来我还是出了国,出国前我与乙分了手。我们一共交往了两年。后来的一年半里,他的抱怨少了许多,因为他的主要精力已经转移到了场地的寻找上,这让我更加坚定地不与他在校外租房。有时我觉得其实他真的是个很好的选择。他敏感、多情,甚至有些洁癖。他非常注意我的感受。但是,虽然我没有什么特殊的癖好,我有时会希望他突然把我摁在墙上,说,我现在就想要你,立刻,马上。但他总是用手上上下下地摩挲我的背,等着我说,好吧,去哪。
乙同学现在已婚,他的娇妻在我与他分手前与他保持了半年“纯洁的男女关系”,但我仍乐于让他将我们的分手归咎于我的出国。他结婚前对我说,如果你当时没出国,兴许我马上要娶的就是你。我很感动。
我和丙相遇在英国,细雨蒙蒙雾霭沉沉。他真诚地说我从前一定见过你,然后翻出了一张照片,是我穿着校服站在高中校门前。
我在英国一心向学、洁身自好。我同时打两份工,其中一份是黑工,打完工回到宿舍便开始看专业书、听着课堂录音整理笔记。攒下来一些钱我自己去旅游,坐夜间大巴,住青年旅舍。我解决了自己的生活费、几乎游遍了英国的著名景区、并成为我这届硕士中唯一毕业成绩优秀的华人学生。
我可以为我的留学生涯骄傲,如果我没有遇见,已婚的,丙。
我们一起去博物馆图书馆美术馆,我们见面聊走路聊网上聊,我们志同道合惺惺相惜相见恨晚,我们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,但是我们不牵手不接吻不拥抱。我们只是暧昧。
夏至那天我考完最后一科。英国的夏天白天奇长,在网上和丙聊到晚上八点时太阳还没落山,丙说今天是白天最长的一天,我们出去走走吧,不要浪费日光。那天晚上十点天才彻底黑下来,三点又发了鱼肚白。三点的时候他把我送到了我的宿舍楼下。那时我疲倦而又亢奋,下意识地说你上来歇一会儿再回去吧。
他走上来,坐在唯一的椅子上。我坐在床沿上。我们互相看着,不说话。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我回去了。我说等天彻底亮了再走,然后我扭过头看窗外。
那天我穿着连衣裙,露着肩膀和小腿。我的一只手在和身体平行距离大约半臂远的地方撑着床沿,使我的上身和头扭向同一个方向,另一只手放在膝盖上,两膝并拢和身体倾向同一侧,小腿伸向另一侧。你肌肉紧绷地摆一下这个造型就会明白我当时的身体语言直白坦率。
窗户半开,房间里空气清新,我摆着这个造型用侧脸感受着坐在我对面的他的目光,我甚至嗅到我们之间有一股焦灼的味道、看到有一根弦在我们之间越绷越紧,我竖着耳朵等着那根弦“啪”的一声绷断,然后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一发不可收拾。
但是随着天一点点的亮起来,我感到那根弦松了下来,我的腰和背也松了下来,于是我换了个姿势坐着。仍不去看丙。然后丙站起来说,天亮了,我回去了。我笑笑说,那我不送你下去了。
甲乙丙的故事就是这样了,现在我和丁在一起。他相信我说的,我只有过一个男人,他宽宏大量地说这年头我已经算纯洁了。于是我答应与他同居以表达我的歉意和感激。我还不曾告诉他,他的汗珠从鼻子上滴下来落在我脸上,是最让我意乱情迷的瞬间。